特朗普的敌人

2018年03月29日

太平洋两岸战鼓催动，剑拔弩张。

中美两个大国的贸易战看似一触即发，甚至可以说，双方已经在某些前沿地段发生了小规模的正面冲突。

太和智库美国研究中心（以下简称“太和智库”）认为，战略层面上，战与和，此时已不必讨论，做好作战准备、定好作战决心实属必要，否则势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更别想得到。但战和问题依旧重要，尽管每一战，特别是与美国的交锋都不能掉以轻心，但并不是每一战都要打成国运之战，盲目投入全部宝贵的发展资源。战役层面上，战和之间更不是简单的非战即和，军事上如此，贸易战更甚，综合考量时、度、效尤为关键。

因此，作为作战前提，中方必须准确判断美方意图，充分估算贸易战可能持续的时间和规模，知己知彼，从而掌握主动权和先机。

太和智库判断，特朗普此次主动挑起对华贸易战，虽然有中美战略竞争的大背景，但并不是彻底打算以中国为目标，试图不惜一切代价，倾尽全力，通过一场决战掌握未来几十年的绝对优势。特朗普此举，依旧是美国内部矛盾的对外延伸，近期首先是着眼于11月的美国中期选举，远期还是新兴资本与传统资本对国家的控制权之争。

换句话说，特朗普真正的敌人不是中国，而是美国民主党，是拒绝特朗普所代表发展模式的全球化资本，更是特朗普自己脱离实际的空想主义。

民主党的冲击波

太和智库近期就特朗普政府在对华贸易上的一系列举措，包括“232条款”钢铝关税、“301调查”涉及总价值600亿美元中国进口商品关税、“失势”的白宫贸易顾问彼得·纳瓦罗被特朗普“重新激活”等等，与美国经济界、政治界和学界等各行业人士展开了多方面的对话。

对话中突出感受是，美国专家第一反应为以上都是美国的政治问题，而非如中国专家般迅速将议题纳入中美关系和全球格局中考虑。特朗普拿出这些有年头的法律武器，目的并不是为了振兴美国制造业，也不是为了真正解决所谓贸易逆差问题，而是做给支持他的选民看。他在一个一个兑现2016年总统选举的诺言——2017年是税改，2018年是贸易赤字——效果如何姑且放在一旁，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评估，至少可以通过推特宣布胜利，向支持者证明他与华盛顿那些职业政客有着不同的品质。

其实，站在中国角度观察，特朗普挑起的“600亿之战”是中美关系间极大之事，但是站在美国角度观察，特朗普对中国，只是他近期一系列对外行动的一部分。这些行动包括钢铝高关税、驱逐俄罗斯外交官、视察美国和墨西哥边境“样板墙”、制裁伊朗数家机构和个人、宣布与沙特签署125亿美元军售订单等等。这些行动，涉及美国与加拿大、欧盟、日本、韩国、澳大利亚等主要盟友的关系、美俄关系、非法移民和北美自贸区谈判、伊核协议存废以及中东战况，每一项都可能对重要国际关系和地区平衡产生影响。

此时，反倒是朝鲜半岛和叙利亚两个通常的热点地区相对平静。欧亚大陆东端，都在等待4月底的朝韩首脑会晤和随后的朝美首脑会晤，当然，谁也没有预料到金正恩近日会首先闪电访问中国。叙利亚战场上，政府军已全面包围东古塔，攻占指日可待，部分精锐抽身北上，土耳其在阿芙林持续推进，而美军似乎只关心幼发拉底河以东的实际控制区。如果将竞选时特朗普的对外政策概括为“增军备，不打仗，削逆差，反移民”，可以看出，眼下态势很符合其选民支持的路线。

与对外相比，回到美国国内，特朗普攻守态势移位。他签署了1.3万亿美元的政府拨款法案，使联邦政府可以运转到9月30日，但里面并没有特朗普主推的解决“童年抵美者暂缓遣返”计划内容，也只给美墨边境墙建设拨款16亿美元（美国国土安全部评估建成需要216亿美元），实际上这是被迫妥协的结果。与此同时，“通俄门”仍在发酵，有关特朗普的性丑闻报道越来越多，而震动最大的则是共和党在3月13日宾夕法尼亚州第18选区联邦众议员补缺选举中的失利。

对共和党而言，如果连宾夕法尼亚这个把持了15年的传统制造业州，特别是钢铁产业工人聚集的地区都保不住，今年11月的中期选举就很有可能丢掉众议院。与此相应的一个数据，2018年1—3月，美国各州议会已经举行了30次特别选举，在30个空缺席位中，选前民主党拥有6个，共和党占据24个，选后民主党达到了12个，共和党减少到18个，也就是说，仅仅3个月，民主党就在地方上抢了共和党6个席位。截至2018年2月13日民主党在佛罗里达州第72选区特别选举中胜出，自特朗普就任总统以来，共和党已经在特别选举中失去了原先控制的17个地方议会议席。

6和17这两个数字看起来在全美总共7383个地方议会议席中比例不高，但是从2011年至2016年，两党每年此类席位易手的平均数仅是3个。更何况，佛罗里达州第72选区，在2016年总统选举时，特朗普赢了希拉里5个百分点，优势很明显。共和党失去的这17个席位，包括了支持共和党的深红州俄克拉荷马和阿拉巴马，还有重要的摇摆州威斯康星和佛罗里达。

正是看到机会，大批资金和人员正在涌向民主党阵营，美国布鲁金斯学会今年1月的报告显示，民主党投身今年中期选举的候选人数和资金增长速度史无前例。目前，已有1242名民主党候选人宣布参选，共和党方面只有970人参选，而宣布退休的共和党联邦参众议员人数则创了1974年以来的最高。这些老政客，之所以临阵宣布退休，往往是对选举结果不看好。

从资金上说，2017年底，共和党国会竞选委员会账上有4360万美元竞选资金，民主党有3890万，但这次相当多的民主党候选人自筹资金能力非常强大，至少有80位准备在共和党现在控制的选区里发起挑战的民主党人手握25万美元以上资金。比如在华人很多的加州第39选区，共和党的现任国会众议院外交委员会主席艾迪·罗伊斯2月突然宣布退休后，民主党就有两位候选人自掏腰包200万美元宣布参选。另一方面，民主党国会竞选委员会1月称，他们资金中30%来自支持者的小额捐款，平均每人只有18美元——以3890万为基数计算，这意味着约100万人次的捐款。

所以就特朗普现在采取的一系列举措来看，相当程度上是“围魏救赵”，寄望通过外线作战，以外拉内，从而稳固和进一步开发2016年总统选举的基本盘，准备迎接民主党11月的强大冲击波。

经济的主导权

太和智库在对上届美国大选系列预测评论报告中已多次分析（不靠谱的“民调”——美国总统大选太和前方连线之二；太和美国大选观察之四——民主黑洞；希拉里尚能饭否？——美国总统大选太和前方连线）特朗普能够当选，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强大，而是他的对手希拉里太弱，弱到支持民主党的人都不乐意去投票。而11月的中期选举，民主党不需要一个众望所归的领导者，只需要特朗普的政策激出民主党的基本支持者就够了。

当然，特朗普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为共和党中期选举甚至长期执政着想，这恐怕也是个未知数。作为建制派之外的异类，特朗普与共和党大佬们之间同样存有矛盾，这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在讲述特朗普白宫第一年经历的畅销书《火与怒》（Fire and Fury）中，这样的场景不止出现一次：某位经济界或者政坛大佬给特朗普打电话，称兄道弟，格外热络，放下电话后撂下一句话“这个蠢蛋”。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特朗普能够当选，是全球化背景下美国民众意见分歧的结果，更是全球化背景下大的利益集团对国家经济主导权的争夺结果。特朗普执政一年多，也越来越多地反映出这种分裂与争斗。传统上，共和党和民主党代表了不同的利益集团，前者是能源、军工和传统制造业，后者是高科技、娱乐和新型制造业。而现在微妙的变化在于，特朗普与传统共和党之间又形成裂痕，代表的是一种完全拒绝全球化的旧式经济思维模式下的传统产业，然而传统的能源、汽车、农业都在向新能源、节能、物联网、现代农业转移。因此，特朗普就任之初组建的由大企业家构成的美国制造业委员会、总统战略和政策论坛成立半年后就解散了，原本计划建立的国家基建顾问委员会根本就没搞起来。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就造成特朗普的经济团队一直和总统争吵不休，出身高盛总裁和首席运营官的前国家经济委员会主任科恩等人一直在对特朗普说“这样不行”，出身美孚首席执行官的前国务卿蒂勒森更是和班农等一帮搞宣传的政治狂人互不买账。而特朗普出身于房地产行业，这又是传统行业中相对特殊的产业，发家致富靠的不是科技创新、管理升级、战略决策这些现代企业管理的东西，而是一直以来的小圈子关系、来路不清的资金支持、个人喜好。因此，从个性而言，特朗普非常抗拒专业人士的反对性意见。

多种因素叠加，这让特朗普选择诸如彼得·纳瓦罗这类既没有经济管理经验，也没有企业行政实操经验，只是空有过时理论的高级支持者，优点是听话，或者叫有“执行力”，而这些人又趁机把自己代表的利益集团的想法灌输给特朗普，于是在经济政策上愈发极端化，与新型产业和努力转型的传统产业形成尖锐矛盾。

以钢铝关税为例，这是彼得·纳瓦罗全力推进的政策，明眼人都明白这挽救不了美国仅剩的那六七家钢铁企业，这是全球产业链进化的必然。但纳瓦罗与钢铁产业关系密切，《华尔街日报》披露，2011年，正是收了钢铁公司100万美元，他才拍摄了纪录片《致命中国》（Death by China）并写了同名书籍，把美国制造业“衰落”的责任都推到中国身上。纳瓦罗2017年进入白宫后，办公室一直只有他和助理两个人，而白宫主管经济的班底主要是科恩从华尔街带来的人，根本没人搭理他，开会也不叫他。而特朗普发现在经济会议上一个支持者也没有，于是就想起打入冷宫的纳瓦罗，突然重新给了他权力，于是钢铝关税就推出了。

据美国国会消息，特朗普签完这一命令，白宫核心经济团队才知道，所有人都没有准备，然后发现根本行不通。大量军工企业使用的钢铝是根据北美自贸协定从加拿大和墨西哥进口的，一旦加税反倒威胁国家安全，还有汽车行业的成本怎么办，甚至连密歇根一家生产伐木专用电锯的工厂都不干了。因为生产大型工业用锯的特殊钢材，只有欧洲和中国各有两家企业生产，美国公司根本造不出来，加税意味着这家工厂破产，破产意味着全部80名员工——2016年都投票支持特朗普的人——失业。

事实上，经常存在的一个疑问是，特朗普在做这些对外经济政策的决策时，到底知不知道具体数字，比如中美贸易逆差究竟是多少，各国在美国钢铝进口中的比例有多少。答案很可能是不知道，就像他3月16日发推特说美国对加拿大有贸易逆差，但是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官网上写得清清楚楚：美国对加拿大货物和服务贸易顺差2016年为125亿美元。据一家银行的CEO透露，特朗普对很多事是凭印象的，当你指出他印象与事实有偏差的时候，他只会讨厌你，而不会去了解实情，然后还坚持说他是对的。所以，如果我和他一起吃饭，我也不告诉他到底怎么回事。

不过，似乎所有人都低估了一件事，特朗普也许不知道在复杂的全球化体系中怎么做利己，但他清楚地知道怎么做损人。事实上，他所代表的选民和产业，也恰恰更善于指责别人，而非改进自身。站在这个角度观察，就可以说得通，为什么和特朗普说“损人一千，自伤八百”的道理没有意义，他只要前半句结果就够了。更何况，对特朗普来说，自伤的那八百，伤在美国与自己不对付的产业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以对华“301调查”征收惩罚性关税涉及领域为例，许多专家注意到相当一部分是“中国制造2025”的核心，但那其实也是美国高科技发展的核心。在这些领域形成的全球化产业链中，美国科研水平与中国技术转化能力、美国设计服务与中国生产优化、中美资本合作已经形成相对稳定的良性架构。特朗普政府对中国这方面的打压，也是对美国高技术产业的打压，因为这一产业正与老式思维下的传统产业在争夺对美国经济的主导权，而且占据上风。

再比如，惩罚性关税还可能涉及服装鞋帽业，对此反弹最大的是美国户外休闲产业。这是一个特朗普恐怕根本想不到的美国支柱产业，根据联邦经济分析局（BEA）的数字，这个产业2016年国内生产总值为3737亿美元，占美国GDP的2%，相比之下，石油、天然气和采矿业仅占GDP的1.3%。而按照美国户外产业协会的数字，2016年总产值是8870亿美元，解决760万个就业岗位，即便与能源产业自己计算的总量1.3万亿美元的产值相比，也有资格相提并论。

随着特朗普上任来一系列偏向传统能源开采和加工行业的政策倾斜，户外产业早就成了白宫的敌人。像山野俱乐部（Sierra Club）这种上百万会员的组织不止一次公开批评特朗普各种与环保理念相悖的产业政策，甚至多次雇律师起诉联邦政府。这一产业中，每年美国进口的服装、鞋靴和旅行用品中，中国制造分别占41%、72%和84%，目前平均关税已达17%，再增加税率25%的话，美国人就快花不起出去玩的钱了。

生死存亡之际，户外产业中期选举年怎能不和特朗普死磕呢？所以，从某个角度看，中美贸易战，只要不是相互全面封锁那种打法，在全球化体系中，也就会变成美国不同产业之间及其支持的利益代言人之间的内战。从趋势上看，特朗普代表的那些产业群体没有胜算，不过他确实可以火上浇油，让矛盾更为激化。让新兴产业、传统行业和拒绝转型的夕阳工业谁来掌控国家经济命脉的矛盾日益突出。

贸易战的走势

中美贸易战，单纯实力对比，肯定是美国占优，但必须看到，这不是中美两国1对1的PK，是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的群架。美国最强大的底牌是维护美元霸权的军事实力，中国最强大的底牌是上下一体有核心的坚强领导体制，而美国这张底牌不敢轻易翻出，中国的底牌却可以充分运用，全球化体系和美国政治经济内部的结构性矛盾都对我有利。正是基于上述判断，对中美两国都有了解的美方人士在与太和智库谈话时均表示，与中国打贸易战，美国没有好处。

当然，特朗普是不是这样想，什么时候会这样想，谁也不知道。其一，他代表的利益并不是美国的利益；其二，他的性格，既不尊重强者，也不同情弱者。只有等到让美国选民和利益集团自己处理的那一天。

对中国而言，这场贸易战，战略上应以我为主，既不被特朗普牵着走，也要适时果断出手应战，打到特朗普的痛处。内布拉斯加州（绰号玉米壳州）农业联合会已有明确态度：你总统要改变贸易不公平我们没意见，但得考虑我们的利益，前几任总统做类似决策前都会征询意见，有保护家庭农场的计划，但特朗普这次的鲁莽会伤及农业州的利益。

从中美贸易问题的基本走势看，我们暂作的判断是两国不会全面大打出手，但会是持久战，打打谈谈，边谈边打，因此不必着急毕其功于一役，时间对我有利，看谁笑到最后。

战术上则应积极应对。一是特朗普执政期间对外政策已有多次反复，中美贸易始终是他的“劫材”，因此可考虑多点布局，先发制人。比如在亚欧大陆东西两端出击，在非贸易领域争取主动，以空间换时间。二是美国内部矛盾可为我所用，平常看待人事变动结果，纳瓦罗等所谓“鹰派”不会得势太久，但民主党中期选举获胜对中国也并不是什么福音。美国内部矛盾，包括特朗普性格矛盾都可为我所用，面子给他，里子我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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