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对中国发动贸易战，看似是中美两国的事情，但其实事关全球，尤其欧洲并不能置身事外。欧洲学院访问教授杰弗里·哈里斯撰文指出，在美国退出其主导建立的全球贸易秩序的情况下，欧盟迎来了机会。
美国和欧盟都曾将“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伙伴协定”（以下称“TTIP”）视为具有重要“地缘经济”意义的政治协定，双方意图通过该协定宣示并重申跨大西洋的领导地位，在面向新兴竞争对手时确保国际经济和政治秩序规则的制定权，但这些目标并未实现。在2017年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数月后召开的G7和G20会议，以及2018年召开的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均明显反映出当前欧洲与美国关系处于冷淡状态。这意味着目前不具备重启这项协定的条件。
作为回应，欧盟应当维护WTO，强化基于规则的国际贸易体系，同时寻求与贸易伙伴达成新的贸易协定，也包括在可能的情况下重启TTIP。在此过程中，欧盟还需要让持怀疑态度的公民相信，开放的全球经济能够促进就业和经济增长，并缓和国际紧张局势。
大西洋两岸对于自由贸易的态度在西方话语体系受到挑战时产生了明显的分歧，在美国逐步退出其主导建立的全球贸易秩序的情况下，欧盟有必要与其他国家合作，降低具有破坏性的贸易保护主义不断升级的可能。特朗普政府对跨大西洋关系的未来提出了质疑，并采取了可能导致贸易冲突的措施。然而，这也为欧盟带来了机会，欧盟可以借机展示其主张的全球贸易体系的关联性和有效性，同时为基于规则的国际贸易体系寻求新的全球性支持。欧盟应当劝阻美国破坏WTO的行为，让美国明白：美国的利益在于重新获得规则制定权，而不是采取贸易保护主义手段，从而加剧其被孤立的风险。在特朗普政府的全球贸易和跨大西洋关系战略混乱不定的情况下，本文旨在评估欧盟采取主动行动的可能性。
TTIP是美国全球战略的一部分，而欧洲只是其中的一个因素。有人认为，随着冷战思维逐渐消退，TTIP有望重新证明美国和欧洲仍有能力塑造全球规则并巩固相互关系，甚至有人将TTIP视为经济上的“北约”。
中国将TTIP视为美国全球遏制战略的一部分，该战略还包括当时计划中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俄罗斯将TTIP视为美国为巩固全球领导地位的意识形态攻势的组成部分，用梅德韦杰夫总理的话说，TTIP和TPP都严重削弱了WTO的影响力，是“试图改变世界贸易游戏规则的单边尝试”（Sputnik新闻，2016年）。
尽管TTIP没有获得成功，但它提供了一些解决全球贸易问题的方案，即便美国最终没有提供支持，欧盟也应该继续保持这种努力。事实上，“尽管存在许多有关新兴力量和新兴市场的炒作，但是包括欧盟成员国和非成员国在内的欧洲国家，仍然是美国在全球范围内最重要且最有利可图的商业市场，也是美国公司主要的地缘经济基础”（Hamilton，2018年）。跨大西洋贸易仍然占全球商品贸易的三分之一和服务贸易的40%以上。此外，对于绝大多数国家而言，欧盟或美国也是它们最大的贸易和投资伙伴。
在这样的背景下，特朗普仍然蔑视欧盟，不但支持英国脱欧，还诋毁德国的领导权。特朗普上任一年后，美国驻欧盟大使还没有获得提名。美国一直考虑以国家安全为由保护某些行业，如最近对进口钢铁和铝制品加征关税，此举在布鲁塞尔引起了公愤。特朗普称，“欧盟对美国非常非常不公平。我认为这将对美国造成很大的伤害”（路透社，2018年）。在特朗普发表这番讲话后不久，欧盟委员会发言人表示：“我们认为，贸易可以并且应该是双赢的。我们还认为，虽然贸易必须开放和公平，但同时必须以规则为基础。欧盟随时准备作出迅速且适当的反应，以防我们的出口受到美国任何限制性贸易措施的影响。”
在2018年1月的达沃斯论坛上，欧盟贸易委员马尔姆斯特伦（Malmström）称，欧洲仍然可以向世界其他地区提供很多产品和服务。在谈到欧洲发展的新动力时，马尔姆斯特伦表示，“美国目前缺乏领导力，这为欧盟提供了一次难得的展示机会，我们愿意达成可持续的、互惠的良好贸易协定，并通过这种方式推广欧洲的价值观，与全球各国建立联盟和友谊”（Boffey，2018年）。
欧盟并未单纯地采取观望态度，寄希望于美国的政治气候有所改变。欧盟正在推动新的贸易协定，把气候变化、可持续发展和数据隐私保护作为批准的条件，这与欧盟委员会2015年的贸易战略是一致的。这不仅是对公众关注问题的回应，也是对美国（和中国）的警告，即欧盟不会是一个软弱的谈判伙伴。
从这个角度看，当许多国家正在寻求新的贸易伙伴关系时，特朗普抛弃美国传统贸易议程的做法的确是欧洲的一个机会。除了市场准入，这些欧盟推出的协议还可以通过设定高标准来帮助维护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欧盟还可与加拿大、墨西哥建立深厚关系，这不仅关系到欧洲自身利益，也可告诫美国其离不开世界其他国家的市场。
作为对TPP和TTIP所带来威胁的回应，中国已提出应对方案，即通过“一带一路”倡议（在欧亚大陆开发基础设施）和建立“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深化亚太地区的贸易伙伴关系）使自己处于中心地位。美国退出TPP给中国提供了一个在亚太地区经贸合作中发挥主导作用的绝佳机会。然而，由于中国经济在很大程度上“屏蔽”了外国竞争，同区域的许多国家 （如日本、澳大利亚）对于中国填补美国留下空白的能力并不信任。
在这种迅速变化的背景下，TTIP的基本地缘政治属性仍然十分重要。尽管欧盟在全球化问题上可能与中国有一些共同立场，与中国的贸易额也在持续增长，但欧盟始终认为中国仍有必要继续推进国内经济改革，而不只是嘴上说说。欧盟在知识产权和倾销问题上的关切同美国一样，这些担忧是欧盟与中国达成贸易和投资协定的阻碍——即便欧洲领导人从未呼应过美国总统对中国的挑衅言论。当然，欧盟承认，尽管在价值观层面存在分歧，但与中国有着共同利益。
在没有切实保障措施的情况下，美国和欧盟对是否给予中国 “市场经济地位”犹豫不决。欧盟巧妙地加入了美国在WTO内部对中国采取的反保护主义行动，但目的是阻止美国追随其意识形态的本能拖垮整个WTO体系。
正如WTO前总干事帕斯卡尔所说：“长期依赖美国来推动政策议程和降低全球贸易壁垒的国家，都在期待看到有任何国家，有能力填补美国留下的领导力空缺”（Cassella，2017年）。
欧盟正在推动实施《欧盟—加拿大自由贸易协定》，并深化与日本、墨西哥、南方共同市场（MERCOSUR）和东盟成员国的贸易伙伴关系。2017年7月，汉堡20国集团（G20）峰会前夕，日本和欧盟宣布达成《欧盟—日本贸易协定》，向世界传递了自由贸易仍然存在且充满活力的明确信息。
特朗普执政之前，TTIP谈判已经停滞了一段时间。当11个TPP国家在美国缺席的情况下继续推进该协定时，特朗普作出美国退出TPP的决定对全球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奥巴马政府时期负责美国TPP和TTIP谈判的美国前贸易代表弗罗曼说，TPP在没有美国参加的情况下继续向前推进的事实表明，“我们的盟友和合作伙伴看到了继续实施高标准贸易规则并且打破跨地区贸易壁垒的价值。显然，随着美国的撤退，世界其他地区仍在继续前进”（Donnan，2017年）。
在加拿大的施压下，11国决定将TPP更名为《全面与进步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知识产权问题已被忽略，但这11个国家将继续执行关于国有企业和数据自由流动的新规则。从理论上讲，这为美国未来重新加入该协定敞开了大门。由于所有TPP国家都在深化与欧盟的贸易关系，它们可以成为欧盟拯救全球贸易规则的天然合作伙伴。
虽然TTIP没有按计划实施，但当前仍然蕴含重启谈判的机会。欧盟没有理由放弃寻求与美国达成协议，因为这将在保持环境和消费者保护标准的同时创造就业和增长。
随着美国失去对全球化和自由主义价值观的领导权，欧洲应该采取一种自信的态度，将有效捍卫共同利益和价值观结合起来。2017年7月，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表示，“‘美国优先’并不意味着将欧洲的利益排在最后”（De Carbonnel，2017年）。欧盟现在期待法国和德国在相关问题上能展现出强有力的领导力，跨大西洋贸易问题也是其中之一。
近年来，减少大西洋两岸贸易壁垒的观点经常受到关注。 2007年，美国高级官员和欧盟理事会成立了跨大西洋经济委员会，讨论监管、知识产权等问题，其目的是消除影响经济扩张和就业增长的障碍。在具体问题上，双方可以采取更加务实的做法，关注可衡量的目标而非只是在言辞上进行挑衅。
美国已经成功领导世界几十年，现在要重回这种地位并不容易，能否再次成功也不确定。如果有足够的共同目标，或许还值得一试。但是，很明显，欧盟和美国当前的政治环境完全不利于任何短期举措。2018年底美国将迎来中期选举，2019年5月将举行欧洲议会（英国脱欧后）选举。接下来，在特朗普极力展示自己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总统的期待下，将迎来新的美国总统选举周期。
鉴于特朗普对欧盟发表了明确且负面的评论，欧盟也应向美国公众舆论进行表态。通过这种方式，欧盟行政当局和委员会提出的促进开放的意见就可能产生逐步扩大的积极影响。欧洲议会、欧洲对外行动署和欧盟委员会或许可以在白宫找到途径，获得重启贸易谈判的理解和支持。在这个过程中，针对美国的公共外交可以发挥重要作用。
特朗普和他的一些幕僚认为：英国脱欧表明，即便美国选择违背欧盟和奥巴马政府一直试图建立的全球贸易共识，美国也不是孤军奋战。欧盟和英国目前正在为一项双边贸易和投资协定探路，英国政府可能希望在2022年英国下一次选举之前看到这一协定出台。美国商务部部长指责英国采取“极端保护主义”的做法（Ahmed，2017年），因此，与英国达成协定似乎也是美国的优先推进事项。英国一直是TTIP的拥护者，但目前还不清楚是否有可替代的双边协定以避免有关监管问题的争论，这是拖累TTIP计划的主要议题，也不清楚美国总统能否创造必要的、亲切的政治氛围来改善他在英国的形象。
基于以上分析，欧盟在跨大西洋和全球贸易议程中应优先考虑以下事项：
• 维护和加强包括WTO在内所有旨在确保基于规则的国际贸易体系的组织。
• 继续推进与加拿大、日本、墨西哥和南方共同市场达成协议，深化与TPP成员国以及东盟国家的贸易关系。
• 在涉及中国的问题上与美国合作，同时寻求与中国达成双边投资协定。
• 如果美国政治环境发生变化，随时准备好为重启深化跨大西洋经济关系而努力。
• 确保贸易政策不仅有利于企业利益，而且有助于加深各成员相互依存关系的开放的、有组织的全球经济体系，从而促进全球就业、经济增长以及缓和国际紧张局势。
杰弗里·哈里斯（Geoffrey Harris）：欧洲学院访问教授，前欧洲议会官员，2012-2016年任欧洲议会美国国会联络办公室执行主任，2017年上海复旦大学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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