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裁与反制裁，打压与突围

苏联解体后，美俄关系有近10年的“蜜月期”，但美国没有平等地对待俄罗斯这个伙伴，对其分化瓦解政策一直没有停止，最终使叶利钦的“西化之路”破产。普京执政的20年，美霸权主义与俄恢复大国地位梦想发生激烈碰撞，双方关系磕磕绊绊，多次“重启”未果，普京向西方示好亦遭遇挫折。2014年3月克里米亚事件和随后的乌克兰顿巴斯持续冲突，刺激了美最终将俄确定为对国家安全构成重大威胁的战略对手，双方对立和矛盾达到了冷战结束后的最高峰值。如果说冷战时期美的霸权主义主要表现为军事干涉和政治施压，那么现阶段美的霸权更多的是以经济制裁的形式出现。经济制裁正在成为一种新的“冷战形式”。美国对俄罗斯如此，对中国也正在采取同样的政策。经济打压与制裁成为美维护霸权和单边主义利益的主要工具。

乌克兰危机以来，美对俄勒紧绞索，不断推出经济制裁新法案。其中最为核心的有：2014年3月20日，奥巴马签署13662号总统令，首次将俄金融、能源、军工、采矿等实体经济部门纳入制裁范围；2017年7月，美国会两院高票通过被称为“史上最为严厉”的《以制裁反击美国敌人法案》（因主要针对俄罗斯，又被称为《反击俄罗斯法》）；2018年1月，美国财政部公布“克里姆林宫报告”，列出俄罗斯114名政界人士和96名商业人士名单，作为拟制裁对象。这些法案的出台，标志着美国对俄经济制裁常态化和机制化的形成。从美大肆渲染俄对其国家安全构成重大威胁的法律依据看，归纳起来有以下几点：以武力改变领土现状，“侵占”克里米亚、支持乌克兰东部和格鲁吉亚等国的分裂主义势力；破坏美国网络安全，干预美国大选；发动“混合战争”，支持一些国家的反民主政治势力，违法进行反西方舆论宣传；在国内实行专制统治，打压政治反对派和非政府组织；支持叙利亚政府使用化学武器等。从机制上看，美对俄制裁已纳入了美的“司法程序”，形成以财政部为主管，商务部、国务院、中央情报局协调配合的处置与管理机制，建立了完备的信息评估系统。这些机构定期对情况进行评估，不断修正和调整制裁方案。

美对俄制裁六年以来，编制“特别指定国民清单（SDN）”和“行业制裁识别清单（SSI）”，俄方有200余名实业界人士和政府官员、数百个公司和企业被列入制裁名单。对国民经济有重大影响的主干企业是美对俄制裁主要目标。油气领域是俄经济增长的引擎，制裁法案规定禁止美企业向俄国有公司控制的任何能源项目进行投资，包括国家参股超过50%的非国有能源企业；禁止以任何形式向俄新油田项目开发提供技术和设备。金融领域，在美国会《保卫美国安全免受克里姆林宫侵略法案》中，决定采取严厉措施孤立俄罗斯，规定禁止美国投资者在法律生效180天后与俄联邦官方金融机构进行交易、提供融资；禁止美国金融机构与俄经济银行、储蓄银行、莫斯科银行等被美国政府选定的十余家银行进行交易，旨在将俄排除在国际金融市场之外，剥夺其利用国际金融市场、技术和商业资源的机会。军工领域，美国以《反击俄罗斯法》为依据 ，对俄实施旨在打击其军工产品出口，削弱军品生产能力的一系列制裁。2017年10月，美国务院宣布将俄国防工业和情报机构的39个实体和个人列入制裁范围，其中包括了俄主要的常规武器生产企业、航空制造公司和生产军民两用品的大型集团公司。美还以俄违反美涉及伊朗、叙利亚、朝鲜有关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法律为由，对俄军工实体实行了补充制裁行动。不仅如此，美还根据《反击俄罗斯法》第231条的规定，禁止其他国家与俄进行重大武器交易，并扬言要对购买俄S-400防空导弹系统的国家进行制裁。

美对俄经济制裁到底意欲何为？俄许多知名专家学者形成三个比较一致的观点。一是美对俄制裁是一种特殊而有效的方式，避免引起武力对抗的所有军事手段，用“温水煮青蛙”的策略，缓慢地削弱俄的经济实力，在国际上孤立俄，促其内部发生变化，实现权力更迭，走上“民主化道路”。二是制裁是美扩大本国油气出口，控制世界战略资源的需要。在页岩气革命推动下，美国油气产量大幅增长。2015年12月，美正式解除长达40年的原油出口禁令。俄石油公司总裁谢钦在今年6月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上谈到，到2020年美国将成为石油净出口国，2024年美国的石油和石油产品出口能力可能达到每昼夜900万桶的产量，这几乎占到全球石油日需求量的50%。他谈到，这是美国加紧对俄罗斯、委内瑞拉和伊朗实行制裁的根本原因。美国对俄制裁，瞄准的是欧洲市场，企图将俄排挤出欧洲能源市场并取而代之。三是美国力图以对俄制裁为手段，稳定与欧洲国家关系，实现在欧洲的地缘战略目标。在美欧关系离心离德的情况下，美在欧洲需要树立俄罗斯这个敌人，用来恫吓欧洲。制裁不仅会削弱俄在欧洲的政治经济影响力，还可以遏制欧洲盟国对美国的“离心”倾向，保持美国在欧洲安全上的主导地位，达到“一箭双雕”的效果。

经济制裁的同时，美还对俄实行地缘政治、军事和社会的全面打压和围剿：加紧干预乌克兰冲突，提供进攻型武器，将乌打造成威慑俄罗斯的前沿阵地；退出《中导条约》、加快北约东扩步伐、大幅增加在欧洲的军事部署和军事演习；公开干预莫斯科地方议会选举，策动反政府势力扰乱政局，促使俄国内发生“革命”。

国际上对美所实施的制裁行动有两种不同观点。一种认为，西方制裁使俄经济遭到毁灭性打击，俄正在走向经济崩溃和社会动荡。另外一种观点则认为，俄在制裁中内生动力大大提高，正在摆脱制裁的影响，经济走上正常发展轨道。现实情况是，制裁使俄经济遭遇沉重打击，发展速度明显放缓。2017年以来，俄经济虽然有所回升，但经济再次滑坡的潜在危险不容低估。

从国际权威机构评估和俄官方各种数据分析来看，美国长达六年的经济制裁，对俄国民经济的负面影响是巨大的，它与国际油价持续低迷一起构成了俄经济增速放缓的两大主要因素。普京总统在今年6月的“直播连线”中承认，西方制裁使俄经济损失了500亿美元，但实际上制裁造成的损失要比这个数字大得多。根据以前俄官方公布的材料显示，俄财政部长安东·西卢诺夫当时对制裁影响做出评估，认为俄每年因制裁造成的经济损失为400亿美元。

2013年，俄GDP达到历史高峰，经济总量为2.297万亿美元，全球排名第八位。由于美经济制裁和全球油价下跌，2015年和2016年俄经济进入两年的衰退期，GDP下滑达40%。2017年经济有所回升，但增速缓慢，2018年经济总量为1.58万亿美元，GDP全球排名第十二位。

据2019年4月俄联邦统计局发布的消息，2018年俄罗斯居民实际收入与5年前相比下降8.3%。今年5月，列瓦达民调机构发布的报告显示，65%的俄罗斯家庭没有存款。

除制裁所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外，更为严重的是间接的和潜在的影响。西方对俄关闭技术市场、禁售高科技产品、金融壁垒所造成的巨大损害将加剧俄的技术落后和经济增长预期；据俄央行估算，2018年从俄流出的各类私人资本规模达675亿美元，外流规模创下四年来新高。2019年6月，俄政府委托安永咨询公司对外国资本在俄投资状况进行评估，其报告显示，2018年外商直接投资项目减少11%，其中生产领域外商直接投资项目减少29%。这反映出外资对俄市场信心不足，长线投资大幅减少。

近年来，俄政府推出多项反危机计划和措施，以应对制裁的影响和冲击，并在一些领域取得显著成效。首先，政府坚守“通胀目标制”紧缩性货币政策。在西方制裁和经济衰退形势下，采取强硬手段维护汇率稳定和将通胀率降至较低水平。近3年来，俄的通货膨胀率一直处在2%~3%之间；2017年，政府及时出手斥资1.5万亿卢布，对几家大型民营银行实施纾困，并关闭十余家小型银行，使国家在银行业资产比例达到65%，实现了金融业的基本稳定。其次，围绕进口替代品生产实行积极的产业政策，促进制造业发展，带动了经济结构的调整和企业自主能力提高，一些不具备竞争力的行业出现转机。最为重要的变化，是产业结构调整使经济对油气行业的依赖有所下降。2014年油气销售占预算收入比例为54%，2018年则降到39%。政府计划到2020年将油气收入在预算中的占比降至30%。其三，积极开拓外部市场，扩大出口，与外部世界建立密切的经贸联系，与多国贸易明显增长。例如，俄农产品出口势头强劲，去年出口额达到250亿美元。

客观地说，俄从经济上反击美制裁的手段有限。2018年美俄贸易额只有250亿美元，占美外贸总额1%左右。美俄经济实力对比悬殊，2018年美国GDP总量首次超过20万亿美元，而俄罗斯同年的GDP总量为1.64万亿美元。迄今为止，俄反制裁措施主要是对来自美国、欧盟等制裁国的农产品、原料、食品等实行进口禁令，对乌克兰实施特别经济措施法令。乌克兰322名个人和68家企业被列入特别经济制裁对象。在俄美经济实力严重不对称的情况下，俄主要凭借军事和外交力量应对制裁，寻求突破，来弥补经济上抗衡能力弱的不足。

争取欧盟，分化西方，打破美“制裁联盟”取得重要进展。尽管欧盟国家参与对俄制裁，限制对俄出口高科技产品、限制俄在欧盟国家融资、禁止欧盟国有企业购买和出售俄银行发行的债券和股票，但普京总统一直没有放弃与欧盟建立“共同的经济和人文空间”的努力，俄在欧洲议会和欧盟各国社会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最引人注意的是俄与欧盟国家的“利益捆绑”加强，经波罗地海到欧盟国家的“北溪-2”天然气管道即将建成，俄与欧洲多国签署了天然气长期供应协定。欧盟中“挺俄派”势力增强，出现政商两界要求取消对俄制裁，实现关系正常化的呼声。2019年6月26日，欧洲议会大会投票，通过了恢复俄罗斯成员国地位的决议，打开了欧洲对俄紧闭了五年的大门。俄与欧盟贸易额经过几年的低迷之后，2018与上年同期相比实现了20%的增长。

参与中东反恐行动，维护在该地区战略利益取得明显成果。俄耗资数十亿美元，派兵参与叙利亚力挺巴沙尔政权的军事行动，其在反恐中的表现赢得了国际社会的赞赏，而且获得了塔尔图斯港49年的租借权，巩固了在中东的地位；俄利用中东乱局成功拉拢北约成员国土耳其，与伊朗的战略伙伴关系大大强化，伊成为俄在中东地区维护战略利益，抗衡美国的最大帮手。

俄在外交领域的“突围”最为抢眼的是“东方政策”成效明显。俄中两国确立“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2018年双方贸易额突破1000亿美元大关，中俄两国元首共同确定2024年双边贸易额2000亿美元的目标；俄远东地区开发战略的实施，吸引着中日韩等亚洲国家投资者的深度参与，东亚地区正在形成新的投资与开发大市场；俄主导的欧亚经济联盟与“一带一路”对接顺畅，合作前景广阔。欧亚经济联盟正在向更加开放的经济体发展，2018年其对外贸易总额超过7500亿美元，GDP总量达2万亿美元。

美俄对抗一时不会缓和，但亦不可能爆发大规模军事冲突。双方战略利益矛盾难解，制裁与反制裁将成为美俄关系的常态。国际社会经常有人议论，说美俄关系将缓和甚至结成同盟对付中国。也有人认为，美俄有可能爆发大规模军事冲突。其实这两种情况暂时都不会发生。从美来讲，特朗普上台伊始就致力于改善美俄关系，但由于乌克兰问题、俄在全球范围内对美发动“混合战争”、美国内日益强大的反俄“建制派”势力等因素，对特朗普改善对俄关系构成较大制约。美俄战略利益碰撞的结构性矛盾，决定了两国关系今后长时期内难以实现正常化。美国主动对俄挑起军事冲突的可能性很小，因为美已今非昔比，面临内外困境，焦头烂额，难以承受与俄这个“大块头”发生军事冲突所带来的风险。从俄来讲，尽管在局部上多有得手，但整体上处于弱势。缓解制裁，恢复经济，重新融入国际社会，是其目前需要迫切应对的中心任务。因此，俄在处理与美欧国家关系上保持谨慎与克制态度，还将会做出改善与西方关系的努力，但在涉及重大战略利益问题上俄是决不会让步的。

俄与欧盟国家关系的改善短期内难有突破，欧盟国家仍将有限度地参与对俄制裁。美俄争夺的主战场在欧洲。2019年2月，美国国务卿蓬佩奥正式宣布暂停履行《中导条约》，7月3日普京总统签署暂停履行《中导条约》的法律文件。这一严重事件对于正在改善中的俄欧关系是灾难性的。美国暂停履行《中导条约》的一个主要考虑，是将俄拖入军备竞赛，为欧洲大陆安全制造麻烦，维持欧洲在安全上对美国的依赖性。俄与欧盟在乌克兰危机问题上的严重分歧、欧盟国家安全力量薄弱、东欧国家强烈的反俄情绪，这些因素的叠加，使俄与欧盟的关系短期内难有改善，欧盟仍将参与由美国主导的对俄制裁。

美国下一步对俄制裁拟采取的重点行动。未来几年，美对俄制裁将在多领域展开。值得特别关注的有以下几个方面：美将付诸实施由国会两党部分议员于今年2月提出的《保卫美国安全免受克里姆林宫侵略法案》，对俄政治、经济、外交全面施加压力，预示着美对俄制裁会继续加码；依据《反击俄罗斯法》，美国在2019—2020年将建立2.5亿美元的“反俄罗斯影响基金”，支持欧亚国家信息传播自由化、打击反腐、完善选举机制、司法独立等行动；金融方面仍然是美制裁的重点，美有可能对俄主权债务施加更大影响，对俄的国债及衍生产品实行限制，限制国际投资者投资俄公共债务市场（目前外国投资者占俄外债和国内债务市场的比例为30%）；干预俄信息技术市场，向“对美采取敌对行动”的俄信息技术公司和企业实行制裁；有动向表明，美国正在起草法案，首次对俄境外天然气项目实行制裁，美国能源部长佩里5月21日表态，称美将对德国与俄罗斯的“北溪-2”天然气管道项目实施制裁。德国经济和能源部发言人称，“对这种超地域适用的制裁坚决不予接受”。

制裁将继续严重制约俄经济回升，影响到俄大国崛起进程，但政局基本稳定的趋势不会发生变化。俄多位经济学家认为，未来几年美欧对俄制裁带来的消极作用还将继续显现。今年6月世界银行发布的评估报告，将2019年俄GDP增长下调至1.2%，2020—2021年GDP增长将维持在1.8%的水平。国际专业评估机构还对俄主要出口产品石油的产量做出评估：从2020年开始石油产量下降趋势将显现，2025年石油产量将由目前水平下降5%，2030年下降10%，这不是灾难性的，但将长期拖累俄经济增长。经济不景气使俄多数民众生活水平长期得不到改善，这将是俄政局出现动荡的主要诱因。近来，首都莫斯科连续五周发生多起数万人参加的示威，抗议政府取消一些独立候选人在市议会选举中的参选资格。此类抗议活动有可能演变成对总统普京和执政的统一俄罗斯党的公开指责。从整个社会对普京的支持率来看，抗议者的能量可以说是“九牛一毛”。今年俄“民调基金会”等权威民调机构调查显示，民众对普京的信任和支持率仍然处于50%以上的高位。俄罗斯社会力挺普京，是对政府抵制西方制裁，振兴国家政策的认可，体现了民众在关键时期与国家共度时艰的良好素质和精神，这是未来俄政局稳定最重要的社会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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